2010/07/28

207.贝壳

A
亲爱的,我想我就要回去了。

B
从莫奈-马蒙丹美术馆走出来的那一刻,面对巴黎浓云欲雨的天,突然有了一种明朗的感觉。戴高乐机场回程航班之前的4天,从纽黑文到巴黎的着陆之后的21天,一个任务的结束,一次RPG的通关动画。也许是波洛克握着画笔的手臂无数次挥动之后,长吐一口气,决定作画停止,让画布与颜料成为一幅画的那一刻。是我本次巴黎行的结束。
昨天第四次去卢浮。本来对照导引图分区规划好每次攻克哪一个世纪的弗兰德法国还是意大利,绘画还是雕塑。在那么多游客与逼真的古典主义雕塑之间,突然就感觉疲劳了,仿佛前三周每天六小时的不知疲倦的暴走所累积的劳顿,一下就在一个压抑的环境爆发出来。
像我对你说过的,巴黎是一个太老的城市。她从罗马时期连续不断累积下来的古迹、教堂、传奇、历史长过古老的中国任何一个城市。这是多么可怕的跨越多少代的一笔财产,辉煌眩目,沉重得令人屏息。
一定不仅是身体的缘故。

C
不得不说在巴黎的这几周补上了一直欠缺的许多基本知识。历史的,地理的,思想史的,艺术史的,建筑史的……维基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完整的价值。在美术馆、博物馆、宫殿、教堂里认出某段历史某个人就像在街上有预谋地偶遇暗恋的女孩。如果说在巴黎的前两周还是在努力尝试理解这个城市的品格与风姿,以及某个艺术品,某栋楼背后隐隐发光的时代、创作者与他的思想,后来所看到的东西,就带有一种概论式的时间感了。不得不推荐所去的几个博物馆。
两赴蓬皮杜中心,仍是没能看完后印象派之后纷乱的思潮,现代派的艺术,在脱离了中世纪的壁画气,文艺复兴的立体感,经历了古典主义一直到印象派的漫漫平面过程之后,又一次在精神上与建筑的发展紧密捆绑在一起。
位于夏悠宫的建筑与古迹博物馆,从中世纪的起端,一直讲述到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法国中世纪最伟大的建筑,都不在巴黎。于是法国各地罗曼与哥特式的教堂大门、拱、浮雕、柱头、壁画都被悉数复刻到了大厅或者小房间里。中世纪城堡平面的几何设计思想,被做成动画阐释得淋漓尽致。文艺复兴、古典主义及各种前现代建筑的剖面模型,配以深入浅出的结构模型,让人不免感叹,在这里,小孩子已经可以通过玩积木来领会我们才刚刚学到并奉为圭臬的西方建筑思想的精华了。现代建筑方面,则又是一本立体的建筑史书,上个月啃下来的Frampton的现代建筑一下又被点醒。站在一整个长廊大大小小的模型前面,突然就萌发出了古人一般思古的幽情。
军火亭,全名巴黎大都会城市与建筑展览及资料信息中心。最新的一层展览是巴黎从罗马时代到今天第五共和的发展史。第三周的末尾,看着每一个朝代展区的电视机里,幻灯片播放着当时所留下的建筑,有几个才刚刚去过,有许多还没有看过。从一个城市中走过长长的岁月,所谓建筑,的确是人在这个世界的空间化的足迹。
此外,仍推荐地区性、断代性的小巧但自成一体的博物馆。我去过的如蒙马特博物馆,只有在那里才能景仰巴黎公社的壮烈,以及高地一百多年来独领风骚的歌舞文化名利场。如同兰斯的雷米历史博物馆,讲述了从原始到中世纪早期,兰斯是一个比巴黎还要大的城市时,凯尔特人、罗马人、哥特人、法兰克人相继在这里留下的带着原始粗糙气息的遗迹。
卢浮宫、奥塞、蓬皮杜拼起了一道不间断的欧洲艺术史最精华部分的长廊。零星的教堂、城堡、宫殿、历史博物馆让我常常觉得你还能在哪里找到一个如此通透,能完整讲述一整部艺术史的城市?曾经在故宫武英殿见过零星的唐宋书画,此外在其它任何博物馆都只能见到两三明清画作,已然圆润成熟,再无晋之稚嫩,唐之典雅、宋之微致、元之奔放,诸如此类纯粹的表达,如此不完整的中国美术史,也必定只能给人对中国艺术片面化的印象。

D
可是终于还是头脑不堪重负了。
在一个个教堂内,石头的质感、拱的形状,彩窗的纹样,祭坛的样式,都给了人一种历史太过真实的感觉。一次次的抬头仔细端详,如同一次次在画作前雕塑前驻步,一次次看不同角度不同阴晴不同天气的睡莲,如同在军火亭翻完一整本巴黎楼房建筑大全,如同在地图上画满圆圈。我知道世界很大,海洋很辽阔,可是我一路踏着脚印走来,我的口袋今天只能装下这么多贝壳。我的视野,装不下一整片天空的云彩。
可是亲爱的,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多贝壳。你可以从里面挑一片最漂亮的,好吗?

2010/07/18

206.生命变成生活的理由

A
在巴黎的时间刚好过去一半。本文本质为流水账。

B
我想以我自己觉得最准确的一个定义开头:巴黎是一个做梦的城市。
两周以来,对于巴黎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7月8日午夜从法国喜剧院看完费加罗的婚礼出来之后,走在右岸衬着惨黄灯光的路上。街的另一边,巨幅的广告牌上用鲜艳的粉红色勾勒着埃菲尔铁塔以及一对拥吻情侣的剪影,以带着卷的字体写着:Paris d'Amour。
街的这一边,所谓购物街的Rivoli街长长的廊下的商店已经全部关闭。一家装点黑白高雅家具,空无一人的展厅还亮着灯的店门口,铁门之外,一个流浪汉背着来往车辆的嘈杂与明亮的路灯光,睡在自己的地铺上。
100704巴黎印象1

C
这个国家并不像美国一样,年轻而充满希望。在纽约的高楼林立间,再怎么了解它的故事与过去,人也总还是向前看着的,这里挤满了充满渴望与梦想的人,不给过去留一点空间。人因为快乐而精气十足,或者因为精气十足而快乐无比。关于未来,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当下的欲望与冲动的一个代名词而已。
在巴黎的第一个星期,确确实实是属于历史的一周。说巴黎是一个包容的城市,在对建筑物的态度上一点不为过。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下午,从学校的reception出来,准备毫无目的地胡乱走走,见到的第一个古迹St. Germain des Prés就是公元6世纪由法国地区第一个国王Clovis他儿子建的教堂,死后改为修道院至今。拉丁区的巴黎理工旧校区与亨利四世中学边,还原地保留着罗马高卢时期的城墙。许多因为改建而必须移除的城墙,都直接运到卢浮宫附近地下原样陈列。
腓力·奥古斯都在12世纪按照中世纪风格建立了卢浮宫城堡,16世纪弗朗索瓦一世按照文艺复兴风格对其进行了改建,路易十四在搬往凡尔赛之前,又下令对其里面进行古典主义风格的改建,虽然建筑的功能形式风格几经更改,在城市中的角色与地位,800多年来却没有改变,现在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博物馆,同时也展示着自身的历史。13世纪的克鲁尼修道院,现在作为典型的修道院形式而被改为中世纪博物馆。12世纪修建的巴黎圣母院,从地下出土的文物来看,前身可以追溯到4、5世纪的教堂,现在也作为巴黎最大世界最有名的哥特建筑保留下来。拉丁区的St. Sulpice与St. Etienne du Mont教堂,都是代表性的文艺复兴时期教堂。
周六周五分别去的Vaux-le-Vicomte与Versailles,则不必说,已经是心里想了好几个世纪的地方。景观设计师Le Nôtre,建筑师Le Vau,装饰与画师Le Brun共同成就的法国古典主义的集大成,都奇迹般地活过了法国大革命,保留到了今天。
100709凡尔赛印象
100710沃勒维孔特印象
从罗马时代的城墙,到墨洛温的修道院,加洛林的教堂,中世纪的城堡,哥特、文艺复兴、古典主义,到今天的蓬皮杜、拉德芳斯,与让努维尔的新现代派。走在这个城市,就是一本建筑史教科书变成了立体的真实的展览。一栋古代的建筑就代表一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历史与故事。
巴黎作为法国首都的地位,从罗马人进入高卢地区时就已经确定下来。近两千年来一直没有变化过。相比起中国动辄改朝迁都,还一把火烧尽前朝宫殿,变钱币变礼制的传统来说,简直有些守旧得近乎顽固了。虽说如此,但一时前卫无法令人接受的埃菲尔的铁塔,贝聿铭的金字塔,伦佐·皮亚诺的蓬皮杜,也在时光流逝中慢慢成为了这个城市历史的一部分。这种包容太令我感动了。
在故宫的时候,最感动的一点之一,竟是满人因为自知勇莽无礼,因而完整留下了明朝的皇宫,大明门的牌子翻过来写个大清门就搬入紫禁城了。而后清皇帝则慢慢学习礼数,到乾隆已精通书画,执萨满之礼而共俸道佛,颇有些罗马人发扬希腊的意味。只可惜洋人进国门来烧过抢过后,同样是西方引进的共产主义又教我们灭旧迎新,梁思成对城墙的坚持未能敌过苏联老大哥的谆谆教诲。而今顶着发展的名义,眼睛盯着西方的高楼大厦,中国城市又是换了面貌。奥斯曼男爵改建巴黎时,断也未曾像现在的北京一样把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大郊区。尚大尚变尚富贵是中国人的通病。在表面形式如此变化的历史中,所谓的中国文化竟也如此奇妙地留存了个精髓下来,几千年来从未改变。对土地而非人的崇拜,以及原始的直觉的认知方式,图像化的象征性的思考方式,构成与西方人的不同。亭台楼阁易变,书画卷篇易毁,人们还是从诗文书卷中寻古去吧。

D
除了在巴黎的街头实现了建筑史的梦外,卢浮宫的古典到17世纪,奥塞的18世纪到后印象派Art Nouveau,蓬皮杜的现代艺术,除了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之外,基本凑齐了大半部西方艺术史。在博物馆中,同样是一个梦的实现,关于画册上的印刷图像变成真实的颜料与物质这件事,总归是激动无比的。巴黎最喜欢的博物馆莫过于卢浮宫旁的Musée des Arts Decoratifs,展示了从宫廷装饰到现代家居设计的一部室内设计史,当然看到Art Nouveau的展馆还是我最兴奋的理由,自从比利时Horta故居一游后,对于这种自然流畅风格的钟爱就没有变过。相反,奥塞确是最没有心情的美术馆,可能只因里面都是太熟悉不过的画了吧,在奥林匹亚红磨坊舞会小芭蕾舞者之间走来走去,像是完成了好多项作业,却少了一些因为没有对名作的期待而带来的惊喜。
100709巴黎印象2

E
如果说在巴黎看古建筑看名画看先贤祠凯旋门这样的名景点都是多多少少跟历史的长河扯上了些许关系,那么在巴黎的第二周则是更加纯粹的艺术建筑设计的发现之旅了。装饰艺术馆、蓬皮杜、罗丹博物馆、让努维尔在巴黎的三个公共建筑、以及跋涉万里前去参拜的柯布西耶的Villa Savoye与Ronchamp教堂,都是让思维从古典式的艺术表现或象征的形式窠臼中脱出,而进入直接用眼睛与行走进行感官化情绪化体验的状态中。这种心灵与物质的直接交汇是一种已经被淡忘的象征性的东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
100716萨伏伊别墅印象
100717朗香印象

F
还有很多时刻是美好的。在巴尔扎克故居的小花园里,与陌生的游客面对面坐着晒太阳吹风的半个小时,在罗丹博物馆花园的树荫下躺在长椅上睡着的半个小时,在朗香充满奇妙光线的教堂里写明信片的半个小时,在阿拉伯文化中心里行走看马赛克化的光影的半个小时。世界也许并不美好,但因为某些际遇而变得美,变得好。设计决不是某种所谓完美理念的实现,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人的想象,人的参与,人的欣赏,人的感受而变得更美好。在巴尔扎克故居,在萨伏伊翻看留言簿寻找中文的痕迹,在朗香又觉得全世界学建筑的人是不孤单的。设计能够给人带来的那种东西,那是生命能够变成生活的理由。

2010/07/06

205.日落之前

亲爱的,
  我已经平安到达,一切都好。凌晨两点半,还是想把这些话全部写出来再去补觉,不忍心今夜梦里对这两天的记忆进行选择性删除。
  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问大家最喜欢的通讯方式,我一下就想到了写过的那些信。大家都在说facebook的便捷的时候,我竟然不想反驳。老师问大家上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我花了半分钟想起来,是2008年4月28号,在嘉兴一座茶楼上听了一个小时完全捉摸不到词意的评弹后,匆匆为她写下的一封问候。
  其实你也知道,初中、高中的那写信,写给朋友的明信片,写给恋人的信,写给同学的那些满满的毕业纪念册留言,不过都是一个自说自话的舞台。演员们啊,他们永远都看不清观众的脸。
  不带相机已经两年,不复当年日拍500张的勇猛,这次带出来,也只是满足一种习惯而已。周日的早晨,在冰岛转机的时候,望见落地窗外不到10km的湛蓝海岸线,以及广阔的大西洋,竟然条件反射式地拿出了相机。
  可是你知道,按下快门的一刹那,那些从四面八方长途跋涉穿越了镜头的光线,带着自己的温度、能量、以及记忆,最终撞在胶卷,不,感光器上,变成了屏幕上的一个个像素。在照片里,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会变成一条细细的、蓝色的色带;而那变幻的风吹起的,变幻的波浪,被凝固成了一片静止的起伏。除了可以完美分解成三个RGB数字的颜色,所有最真切的感受都荡然无存。
  而我站在那里,像在世界上任意一个机场一样。我与窗外的海,雷克雅末克的风,北纬64.15度的天气中间,隔着一道玻璃。这是我对现代建筑的一声叹息。这是一种不完美的透明性,或者说,伪透明性吧。
  而今天我站在Pont Royale上,看着塞纳河,想要伸手去拿相机的时候,这些碎片就一起涌上心头了。塞纳河,同样会是屏幕上的一条细细的蓝色带子。我把手中的相机放回了手提袋,以及我突然想给你写一封信,是同一个瞬间的事情。这是一个美妙的地方,虽然我并没有明白,为什么路易十四决定在1685年,在他已经正式搬入凡尔赛宫三年之后,修建这座以“皇家”命名的桥。我站在桥的中间,天上挽留了很久的乌云便终于泄下几许雨滴。深蓝色的乌云,就如同这里所有建筑的宝石蓝屋顶一样,罩在整个城市的上方。这样的宝石蓝屋顶遍布老巴黎的几乎所有建筑,包括桥两边,世界艺术馆的两大地标,奥赛与卢浮。
  卢浮宫的旁边,就是Le Nôtre所设计的,巴黎最著名的杜勒里花园。法国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地方。在城市里,基本上最常看到这样三种颜色:屋顶的蓝,天空蓝,塞纳蓝;楼房的白,石刻的白,雕塑的白;花园的绿,树与草地,都像是我看过的所有关于巴黎cityscape的18世纪末的作品,都这样生动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都是如此基本的颜色,联想起的都是最广阔的情感与力量,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
  那一定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绿。
  至于巴黎的白,虽然市政府会为那些声名鼎鼎的大楼进行清洗运动,站在卢浮宫的一面,你仍然能看到那墙面,实际上是一种由于岁月侵蚀而变成的一种必然的暗黄色。往上看,你能看到蓝色屋顶上无数片密集的蓝色瓦片,因为排水口与风雨的缘故,每一片上都有一千种渐变的颜色。走进杜勒里花园,那些远看无比理性正方的草木,实际上仍然是一万片不一样的叶子与一万条不同的枝条,有些在上一次修剪,长得更快,而破坏了这样直接的完美。这里又似乎是我对许多现代建筑的另一次叹气。那些建立在效果图上精美的楼房啊,是否能经得起身在其境的一双观察的眼睛。如果楼房的表面,在用石头、钢材、玻璃建造起来,真正挺立在城市里之后,并不像寸许见方的电脑效果图上那样纯粹洁净,而是布满如这样亲近才能看到的瑕疵时,人们是否能对它保持同样的一份尊敬?
  上个月在榆树城的时候,带朋友参观保罗·鲁道夫的那栋经典的粗犷派大楼,被问到,这样的表面怎么这么难看啊。可是已经有很多人能够容忍、理解、喜爱它的这份粗糙,它应该能够欣慰了。
  来到巴黎的第一天,在学校结束rendez-vous之后,准备一路从六区走回家来着。未曾想到,在这个哥特之都,第一座看到的教堂,居然是一座罗曼式,也幸好是巴黎最老的教堂的Abbaye de St. Germain des Prés。没有一丝哥特的奇巧、骨架、点拱这样尖锐锋利的气势,就是像石头一样,沉重、粗糙地堆在地上,带着谦卑以及沉默,在巴黎挺立了15个世纪。一路走回去,看着那些相似的白色楼房,瞥见圣母院楼顶的那些蹲坐的怪兽们,也不小心经过了水管与钢架的蓬皮杜中心。我住的地带有着巴黎最大的中国城,整个城市更是每个街角都有阿拉伯人开设的杂货店。地铁中更是听到各种语言。这才意识到巴黎不是法国的巴黎,不是哥特的巴黎,似乎也不再是巴黎人的巴黎了。容忍游客及移民,正如它杂糅了罗曼、哥特、古典主义以及现代主义一样,巴黎像纽约、东京、香港一样,已经变成了所谓国际化的大都市。对于我这样一个带着对16世纪波旁王朝的仰望,17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敬畏,18世纪现代性之都的幻想,带着雨果、波德莱尔、马奈所营造的梦境与传奇来到巴黎的人,的确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我的第一,也是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巴黎太老了。我是说,巴黎有太多东西了,太厚重了,同时又太现代太包容。建立在深厚的历史上,又如此现代的城市,不像纽约,这是一个既有欲望,又有故事的地方。人们不为一个关于明天的梦活着,人们纠缠于过去与现在之间,然后才制造了将来。
  亲爱的,是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一直反复念诵的巴尔扎克的那句话。
  他说:希望,是记忆在欲求。在这里,希望存在于将来,记忆是过去,而欲望,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在。
  走马观花三个小时,还只看到了卢浮宫的零头。协和广场上,早已嗅不到断头台的腥风血雨,汽车、行人绕着方尖碑,转着自己的圈。巴黎是这样一个闹钟第一声响的城市。你还在美丽的梦里,却刚刚开始被吵醒,呼唤回真实的世界。王权、革命相对于时尚与国际化;文学、印象,相对于真实的flâneurs, brasserie与巴黎人;大理石的纯白想象,花园的匆匆一瞥,相对于那多多少少的暗黄色,以及每一片树叶、瓷砖,其实都是印象派画家的匆匆一笔。
  法国开始慢慢唤醒我的想象,从完全过时的期待,到花费了两个晚上研究去Villa Savoie与Ronchamp的线路,到今晚突然想起,明天要去的莎士比亚书店,就是2004年,电影《日落之前》里,Jesse与Celine九年后重逢的那个书店。于是突然想沿着他们走过的布满城市与人的回忆的路,去Pure Cafe,去quai,去Celine的家前。
  我也订了下周六去Ronchamp的火车票,以90欧9个小时的车程,换来看一眼传说中的20世纪最伟大的建筑。曾经听说过朗香的美来源于它的陌生性。我想我的这次,四个星期里唯一的一次远行,大概也是为自己的这段记忆,生硬地添加一些陌生性吧。
  无论如何,这个夏天将是一次过去与现在交织的旅程。我在从卢浮宫穿过杜勒里,在沙石地上向着方尖碑走去的时候,仿佛就回到了四个月前在DC的春假,也是这样一个7点钟的落日时间,从国会走过来,穿过朗芳广场的沙石广场,走向华盛顿纪念碑。两次,落日都恰好躲在方尖碑的角的背后。今晚我在重看Before Sunset的时候,听到Jesse讲他想写的小说,每一次都心潮澎湃。那个曾经梦想做摩托车手的男人,事业有成之后有一天女儿突然跳上餐桌,跟着收音机里的老情歌开始跳舞。他想起那一夜她送他的初恋女友回家,她突然跳上车顶开始跳舞,汽车收音机放的是同一首歌,他女儿跟当年的她长得一模一样。
  亲爱的,就像我现在突然又想给你写信了。你的某些过去与最鲜活的当下突然联结在一起的时候,你知道,这大概就是生命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