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30

245.呼吸大会

我编造过那么多虚情假意的风流史,今天决定改过自新,记一件生命中性命攸关的真实故事。我向大家保证这个小故事的真实性。



那是初三毕业那一年的七月,我与几个初中同学龚、刘等(如果几位读到这里你们也许也会忆起)一起去参加一个叫做“挑战杯”的英语能力大赛。比赛到底有多权威有多山寨,当时15岁的我跟住在山里的爸妈都没有考虑过,觉得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便让我邀同学报了名,在一个酷热难当的时节里,来到了这个位于北京市郊区的中学校区里。这便是这次比赛租用的营地。


我没有和我的同学们分到一个寝室,但是无所谓。我寝室里的另外三个人都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同时英语水平超人。其中有一个是长沙人,我可以跟他讲塑料普通话逗另外两个北方人笑。晚上九点我们在房间里拿到了分班的结果,我们全寝都分到了同一个班,每个人有自己的座位号。


第二天早晨九点我们跌跌撞撞找到了教室,里面已经满是人了。听到很多参赛者之间说土英语的声音,以此彼此表示友好,心里又踌躇满志地要力压群雄。我们按座位号分别坐下。我看到龚和刘也在教室里。“别人呢?”我问。


他们说其他人分到了隔壁的与楼下的教室。


大家杂乱无章地聊了许久的天,却没有一个老师或者负责人到教室里来。有人偷偷摸摸跑出去串联了一下隔壁的班级,发现只有一群参赛学生在这栋楼里。大家开始提出各种猜测与抱怨,教室里轰轰嚷嚷。似乎没有老师这件神秘的事情让大家一下子凝聚成了一个班级。


突然教学楼外的操场上响起了熟悉的做课间操前的音乐。有人觉得这是召唤我们去做操或者暗示要举办开营仪式了,便下了楼,也有半数多用实际行动表示应该“再看看”,便有的拿出了单词书来背,有的拿出了小说。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前者,便也下了楼。


操场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在教学楼边扫地的大伯和我们几个决定下来探探虚实的小屁孩。音乐已经停了,我们在操场上走了走,盲目慌张不知所措。有人说要去问那个老头,便向他走过去。至于我,突然发现自己随身带的小本子落在楼上了,便匆匆忙忙向教学楼跑回去。教室里已经空掉了,只剩龚和刘在捡大家留下来的可乐罐子、废纸什么的,丢到教室后面的撮箕里。他们跟我说,刚刚广播了,大家都到大阶梯教室去集合了。他们决定把教室打扫干净再走。我便向他们告别,去找大阶梯教室。


我出门问了老伯,老伯说大阶梯教室在教学楼的另一边。果然整个教学有有一南一北两个门。我找到北边的大阶梯教室,是一幢独栋的大房子。进去,大家都已经坐好了,有老师站在门的两边,招呼我这样迟到的同学。有一个老师轻声对我说:“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吧。”


我抬头看,大阶梯教室里面的整个空间无比雄伟。整个内部都用考究的木板铺装,天花板高高在上。就连坐在阶梯最高一排的人都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天花板,并且觉得它高远无比。


阶梯的布置很陡峭,大概有三十五度,陡于我们平时所走的楼梯。我看到我的班级了,大家大概都坐在一起,我跑上去,找了一个空位,坐在一个梳马尾的瘦瘦的女生旁边。登高望远,这才大概看清整个阶梯教室的全貌。


不光是阶梯的上升陡峭,一排一排的课桌也以无比锋利的弧度围绕在小小的主讲台周围,扩散开来。让大家的视线一下就集中在主讲台上的也不光是大家座位的朝向,而是主讲台那令人震惊的高度。


你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阶梯教室的主讲台,升得几乎与教室最后一排座位一样高。教室里的学生们,大多需要仰视,才能看清讲台上坐着的人。


的确,那里坐着几个人。是四个人,四个头发染成奇怪颜色的胖妞,穿着黑色的法官袍,以一种奇怪的令人发笑的表情看着我们。开营时给大家搞搞笑,大概是这一类英语夏令营的综合特征。果然,四个胖妞开始讲笑话了,以一种相声的方式,声情并茂、即情即景地说了一出绝望征战的将军的故事。故事虽扣人心弦,可是四个人的表演却惹人发笑。


故事情节已经忘了,大概是说古代的一位将领抗击北部野蛮人的入侵,带着自己的部下到沙漠中征战。可是地形不利,沙漠里没有遇到敌将,却布满了野蛮人的圈套,包括海市蜃楼,望不到路的白沙,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等等。悲惨的将士们死死伤伤,在领悟到自己这一役凶多吉少之后,终于远远地见着了一座小塔楼。


这时又开始狂风大作,众人见沙尘暴将起,便加快脚步向塔楼奔去,终于在风沙裹挟而来之前,冲进了塔楼里面。将大门关上以后,便可以不受外面风沙的袭击。


只是,在这个密闭的塔楼里面,空气能够供应大家多久呢?


为首的胖妞一敲醒木,四个人便匆匆走了。我们突然发现大教室的大门都已经关上。楼梯与走道上走动着许多老师。他们宣布这就是我们的比赛:看谁能够坚持在这个密封的教室里呼吸到最后。规则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座位。在不行的时候可以举手宣布退出比赛。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规则,谁也没有料想得到。当即就有几名学生表示不满,在老师的护送下经主讲台背后的暗门离开。剩下的九百九十几个人,都少年意气,准备以自己的肺与全国的同龄人们决一高下。


无疑坐在最上面的人是最得利的,因为二氧化碳会慢慢下沉,而教室高处空旷的空间里,还有着丰富的氧气。说这间教室很大,但关闭了所有的换气口,一千多人一起呼吸,还是能很快将建筑里面的氧气耗费的。


大家都为坚持比赛做好了准备,就连先前看评书时不停讲小话的人也都停下了。为了减少身体耗氧,大家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整个教室里一片死寂。


在没法说话也没人说话的世界里,时间过得都没有节奏了。过了不知道几个世纪以后,渐渐地有坐在前几排的人宣布放弃了,老师说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大家便都绝望地继续等待,而放弃的时刻总显得比坚持到最后一个的时刻更加清晰,更加提前来到。


慢慢地宣布放弃的人多了,大家都意识到了这个游戏的荒谬性,同时也觉得呼吸比输赢更加重要。也有许多人不再介意了,开始大声地谈笑,一边等待自己局迫的时刻来临。我寝室里一个上海男人坐在我后面,开始拍我的肩和我交谈,也和周围其他人搭讪,他身后有一个山东哥们理了他,两人开始骂这骂那。我仍然小心轻慢地呼吸,希冀能够坚持到至少最后五十个人。尽管我也开始意识到我必须用力,才能给自己补给足够的氧气。我偷偷地往右边看了看。坐在我右边的那个女生闭着眼睛低着头。


多么聪明的办法!睡眠大概是最有效的降低呼吸频率的办法了。可是我睡不着,事实上我的心已经被察觉到的自己费力的呼吸给搅乱了。可是我仍然死了心,想着至少要与右边的这个女流之辈决一高下。


我看着她的侧脸,刘海与鬓角散乱的几根头发,只有在近距离时才能看得一清二楚,在她安详的脸上显得纯净而永久。似乎这样看着她,我也可以进入了一种催眠状态,周遭的空气变得不那么令人恐慌了。


更多的人宣布放弃。我觉得境况已经很糟了,便采取了之前就想好的办法。我站在了椅子上,呼吸稍微高一些的空气。果然,这样做舒服多了。


很明显我是所有人里第一个这样站起来的人,吸引了老师们的注意。他们走过来,隔着氧气面罩对我说,请坐下。


我说,你们的规则里只说“不能离开座位”,我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只是站在上面而已。


老师们恼羞成怒,拿出法官的姿态与当权者的逻辑对我说:“我们所说的‘不能离开座位’就是指必须坐着!”


但我决心和他们死抠到底,虽然他们的脸上写着“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取消你的比赛资格”。


我一下子犹豫了,正在想怎么办时。身边的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也站起来,站在椅子上,站在我身边。


她对我说:“啊,好聪明啊,这样就可以呼吸久一点了。”


我一下子就决心战斗到底了。我心里想着,等到我们两个都快不行了,我就握住她的手。


在偌大的会堂里,我们两个站在椅子上。


果然,广播里终于发出了通知:“根据比赛规则,所有不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人,将会被取消比赛资格。”


我跟她四目相对,眼神里满是不满,最后还是终于一起坐下了。我听到周遭轻声嘲讽的笑。


我才意识到因为这个不公,我的呼吸早就变得急促了。我一边催促自己要平静下来,脸上大概没有掩藏掉自己的情绪。她在我耳边说:“没有关系的,不要理他们。”


我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的。这一刻我的心已经属于她了,我又觉得自己的呼吸畅通了,仿佛真的能和她一起坚持到最后……


然后我便失去了意识,在我握住她的手之前。






我醒过来了,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困难,因为我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我掀开被子,七点钟的阳光已经很明亮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今天早晨的梦中。献给她,我每天早晨都蒙着被子在黑暗中想着她。


2011/09/28

244.日记

五月至六月五日,学校打工。
同去年一样,为毕业典礼的爸妈和校友聚会的校友们管住房的事情。还是在老校园,与主管的学生纳迪亚关系融洽,去你也是她。总是跟一个越南新生小姑娘拌起嘴来,不过西方人大概大多也没办法理解傲娇的含义。跟一起的另外的两位非洲小同学也十分融洽。
期间很争气地读了几本大部头。挺放松的一段时间。

B
六月六日至六月十七日,台北旅行。
台北而非台湾——城市是人类社群在共同的理想下塑造出来的最小文化单位。台北比大多数大陆城市更加接近美国模型——早期的闽南、客家等移民,后来的外省人,还有长期缓慢渗透进来的原住民(像日本的阿伊努人一样,这片土地最早的主人不得不以少数民族的身份近乎沉默地居住在建立在这里的新国家的首都,那些后来者以他们的语言定义这片土地的文化,他们除了融入别无选择)。至少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是这座城市绝对的主人。他们创造出来的“台湾人”的定义,在时间上大致呈一条射线,而非主线与旁支的交叉。
所以这里的人们大概都有一种本能性的对于他人的尊重,并不认为自己是绝对的主角——虽然或许由于如此他们许多时候显得只关注自己的事情,反而并不了解他人(其实这样的人或许到处都是)。我在一个雨天帮一个过马路的大妈撑了伞而被她请到家里去坐了一下午,她十分热情,但话语中丝毫不掩饰对于大陆来说台湾“自由”的优越,向我叙述她所认识的片面的大陆。她让我本能地觉得中国大陆仍远未被世界认识,但是也无法确知对于其它国家来说是否都一样。
台北并没有许多大陆游客所说的那么旧,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台北的交通远比我去过的许多城市方便。台北人的确做到了将城市建设的努力投入到了软件上,尽管有些时候也显得用心过度,“让城市生活更美好”变成了不过是修辞与装饰。我在台北的旅行之便捷胜过去过的绝大多数城市,又或许也是因为台北并不大,而我也没有太多野心。
台湾的确保存了许多中华文化——仍然生机勃勃的部分远比大陆的情况要振奋人心。一部分明清宫殿式的国家性建筑或许可以归功于国民党对传统的维护(无论其动机是否是为了与共产主义的大陆对抗);另外一些没有消逝的仍然作为市民生活的重要部分的民间宗教场所(儒释道三家皆有)也让我们看到大陆作为中华文化的正统自居者,在上个世纪西方价值观及政治观念的冲击下,已经被改变了多少。
只是不能忘记的是,除了保留了或许不下于大陆的中华文化之外,台北的的确确也保有许多其它文化的影响。日本为主的,国语之外、闽南及客家文化为主的,原住民的等等,或许为台北人的中国(汉族)认同又唱了一句反调。
遗憾的是,在日本成功地将自己的传统哲学变相融入了西方话语体系,并创作出一系列主要现代风格(的文化产品)时,台北作为华语文化的代表,虽然十分努力地走着融合中国传统与西方框架的道路,但是仍然离日本的差距还有很远,经典的作品基本为零,对于外国的辐射力也十分微弱。不过仍然远好于大陆流行的全盘照抄及微薄的西化氛围。
我认为台北代表了新城市——相对于单一民族单一文化,拥有自己相对独立的文化体系的亚欧诸国,台北近似东京与纽约,相对平等地吸收多种既存传统文化的影响,而创造出一种后现代的城市氛围:它没有根基,扁平,却美丽便捷舒适,满足本能的感官需求,却难以成就一个恢宏的叙事,缺少精神的支撑。
或许我仍然像卡拉教授说过的那样,“保留着一点乡愁”。
另,台湾的东西真的平价又好吃。

C
东京的感受我大概会另开一篇文章。这座城市是我来到日本的第一目标,它并没有让我失望。它足够多样足够有趣,并且形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结构,近乎一件社会科学而非人文科学的产物。我会怀念每天吃着便利店的食物,捧着两本建筑地图册,看遍了东京主要区域的两个月,以及十分完美的寄宿家庭伊藤家。这是一个奢侈的夏天。

D
在家的十天真正成为了休息——真正地感觉到劳累以及需要什么都不做的时间。我帮妈妈做了许多菜,包括学做了各种自己喜欢吃的鱼。我很想多陪他们一会儿。或者不如说我有时十分羡慕他们的生活。

E
在南京、苏州、杭州的十天旅行对于我自身的收获也是不小的。又上了一年学,再去过了东京之后,反观中国城市时,的确能够注意到许多之前没有留心的东西。旅行的步伐是在不断比较中走过的。我似乎更加觉得中国人有一部分我并不喜欢的东西可能永远也没办法改掉了,但是又相信中国人能够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活得更加开心。 

F
名古屋的一年将会是下放的一年。
寄宿家庭的人是很好没错,只是离学校很远并且家里没有网络。大学在开学第五天登记指导之前也没有办法提供网络。我在将来的一年中的每一个晚上大概都要在没有在线词典、Google、维基百科与豆瓣电台的日子里度过了,大体相当于下放。
或许开始上课了以后以及适应了读整晚书的日子以后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