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8

208.[略认真]家乡论

A
“叔叔好。”“阿姨好。”
“啊,对,我是岳阳的,但是我在长沙上高中。”
“其实我也不住在岳阳市,我住在一个很难说的地方。”
“呵呵。”

B
我出生在长炼。长炼原先的全称是长岭炼油化工总厂,现在的全称是长岭炼油化工总公司,是毛主席想要在家乡湖南建一座炼油厂时,为了避免潜在的战争威胁而特地选址在岳阳市郊一偏僻地,长岭,而平地建起的一座共产主义工厂集体。
这个叫做长炼的地方,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有五个住宅小区,分别叫:四化村、幸福村、朝阳村、桥西村与南山村,外加一个叫做集美村的单身公寓。有一堆工厂:催化剂厂,机械厂,炼油厂……有一个工程处,一个设计院(我的爸爸在那里上班,后来企业改制,设计院变成了岳阳XX设计有限公司)。妈妈上班的机械厂,后来也改了名叫某TD公司。有一座长岭宾馆,一个长岭幼儿园,一个长炼小学,一个长炼中学,一座长岭医院,一座殡仪馆。一座邮政储蓄所,一个两层楼的长岭商场。一个叫八字门的农贸集散地,外面是“老民”(农民)的地盘。一座科技馆,一个长岭之声电视台(那里是市中心最高的塔,我们在很多地方都常常抬头看钟楼的时间)。电视台每天上午播电视连续剧的VCD,中午重播长岭新闻,下午休息,晚上转播新闻联播完后,播放今天的长岭新闻。一个报社,相邻而建的一个图书馆(妈妈在那里借各种各样的武侠、奇幻小说),一座电影院,一座文化宫,和一座体育馆。一座游泳馆,一个带有游乐设施的山顶公园,和一个围人工湖而建的水上公园。
从全国各地的相关部门,调来了许许多多的工人,他们40多年前在这里,开始了一个崭新的集体生活。
这个在湖南省岳阳市郊50分钟汽车车程的地方,我们形容在这个地方,就说在“厂里”。厂里没有多少岳阳本地人,就连长沙人都比岳阳人多。厂里最多的是兰州炼油厂来的人,他们都说带着兰州口音的普通话,但是我从来说不清楚什么是兰州口音。湖南人吃米粉不吃面。但是在“厂里”,兰州拉面馆比米粉馆多。其次是北方人,东北人,河南人(洛阳炼油厂)什么的,每天早上长炼饮食中心的人员会在几个大的“村”门口叫卖豆腐脑和豆浆。各地来的人,在这里说着带自家口音的普通话。而在周边环境及湖南地方电视台的方言节目影响下,我们这一代,讲的是长炼特色的普通话,湖南(长沙+岳阳)口音中夹杂着一些比如说东北话或北方话里所特有的说法。
我的公公婆婆(重庆话,外公外婆),年轻时离开重庆的乡村,去东北的炼油厂里工作。妈妈在东北出生,在小学之前跟随公公婆婆被调到了湖南,来到了厂里。公公会做川菜样式的鱼,据我妈说,做东北的千层饼也是一绝,只是我出生后,他再也没做过。婆婆会做不知道是哪里的家常菜,会做任何种类的面食,自己做包子饺子馄饨馒头花卷面饼合子,自己腌四川泡菜,自己擀面条。湖南人吃米饭米粉,但我从小吃面食面条,且口味忌辣。公公听京剧豫剧和相声,小时候我跟他一起听李金斗跟陈涌泉,看重庆电视台拍的方言电视剧,看西游记跟三国演义的电视剧,但是我受不了他听京剧,而他一见我看日本动画片就皱眉。妈妈会做很多菜,但是没有婆婆会做面点,后来她的口音慢慢地湖南化了,同样还有她的菜的味道。
公公婆婆说着一口重庆话为主,交杂着东北口音、普通话以及长炼口音,他们的老家“涪陵”,在我的耳中和我的印象里,便一直音同“福临”。妈妈现在说着一口东北口音混和着湖南口音的话。爸爸是从留着最老的老湘语的湖南中部的涟源大山里考到长沙,读了中南大学之后,分配到长炼的。他在集美村住过一段时间,当年的几个室友,现在稀疏有联系,见面还要在我跟我妈(或者我外婆)面前吹一吹当年他们同室的潇洒时光。他讲着带有湘中口音的普通话。我的爷爷奶奶,与我的叔叔,我的堂姐堂弟,仍然在那座大山里种着田,养着猪和鸡。我每一两年一次跟爸爸回那个湖南最穷的市的山里去看他们。爷爷奶奶都健硕,关心我的方式是用我基本听不懂的涟源话与我嘘寒问暖或者简单地在饭桌上给我夹肉。大学录取后回家的那一次,爷爷奶奶家杀了两头猪,请了全村的人客。一个会说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的本地中年男子走到站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的我面前,问了我半天想要学什么之后,隐晦地说,学工程吧,因为中央领导人都是学工程的。“到时候,政策上照顾一下家乡嘛。”他指指脚下的土地。
对于那座山里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堂姐堂弟,我只能每次抿起嘴唇,微笑着“嗯”“嗯”几声。
家里真正算得上有联系的,是两家重庆人。“大舅”跟“舅妈”,与我们家里的人都不同姓,不知是不是我妈同辈的远亲。小时候我有时候去他们家玩,他们就用重庆的火锅底料让我的嘴巴全部麻掉。他们的女儿,被我叫做“戎戎大姐”的,初中的我参加过她的婚礼,后来也听说了她的离婚。现在女儿已经挺大了。大舅跟舅妈说的跟外公外婆一样的口音,戎戎大姐跟我妈说一样的口音,她的女儿,在长炼出生,跟离开长炼之前的我,说得是一样的长炼口音普通话。
“大姐”跟“哥哥”(实际上是姐夫),重庆人,卖酱板鸭与卤味,跟我们家常来往,很早就搬到了岳阳市区。每年过年都会来我们家串门,家里会做一整桌菜。他们的女儿只比我小几岁,在岳阳长大,她说的话是岳阳话。

C
十岁左右,“厂里”在岳阳市新修了一个住宅小区,每日发几趟通勤车往返“市区”跟“厂里”。像厂里无数家庭为退休的老人做的一样,爸妈为把我从小带大的公公婆婆在那边买了一套房子,从此他们在一个更加宽敞的家过上真正的“城市生活”了。婆婆最喜欢的事情,是从岳阳市的最东边,走路到市中心或者搭乘大型超市的购物专车,去市中心买便宜菜。
小学四、五、六年级,我出于兴趣,上了一个在长炼设有分部的英语培训班。初中以后,家里一致决定我每周末去培训学校的岳阳市总部上课,住在外公外婆家。小时候就没事往外公外婆家跑的我,重新开始频繁光顾他们的新房间。
一起上课的是岳阳的同学,他们全部讲岳阳方言,被湖南的乡土文化浸淫,吃岳阳特色的烧烤,麻辣烫。在我面前,他们讲带有岳阳口音的普通话。这时我才发现,身为岳阳人,我的口音与其说是岳阳口音,不如说更靠近长沙口音,因为我对湖南口音的吸收,基本来自址在长沙的湖南地方电视台所播出的长沙方言节目,以及长炼的同学里,长沙人家里的小孩。并且,我对岳阳话一无所知。
15岁,我到长沙上高中。我们的班里有来自湖南各地的学生,大家本身有着各种各样的口音,但是慢慢地,就像长沙口音的普通话靠近了。湖南口音的普通话,经过长沙的湖南地方台在整个省内的传播,在所有的湖南人口中,有了一个名字,叫做“塑料普通话”。大家一般讲塑普,偶尔讲长沙话。而我是在离开长沙之后,才慢慢能够开始自觉地对长沙人说长沙话装本地人的。而岳阳话,我从来也没有太学会过。我在岳阳参加的英语学校的校长,是北方来的,他在岳阳出生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已经成为了彻底的岳阳人。

D乐。
第一次一个人(不跟爸妈不跟团)出湖南,去上海参加夏令营,所遇到的第一个人,跟他聊天,努力使用标准普通话,说我是湖南来的,他惊呼:“唉,你湖南人为什么说的是普通话啊”。
后来大一开始听粤语歌,也因为粤语跟湘语的某些发音及用字相似(语调则完全不同),在
慢慢开始以学口音装本地人为有意的联系下,轻易地能达到基本听懂的程度。西南官话(特别是重庆话),因为亲切,北京话,台湾国语,东北话与中原口音(河南、山西、陕西之类的混杂吧),因为与普通话相近,上面这几种方言,平时在电视中看到,都能时不时丢出几句练好的台词,以及模仿出方言的口音来。
第一次一个人在北京这样一个城市,开始自己明显地觉察,“有南方口音”,改不掉了。不过还是在外以隐藏自己身份为乐。在美国,有一部分人会说我的口音“不像经常听到的中国口音,而像是美国可能是纽约或者哪里的口音”,这里要感谢我初中的那位来自纽约的口语外教。在法国,明知自己法语烂,但还是会在跟商店店员讲法语,而对方用了法语而不是主动改英语回复,而心生强烈的自我安慰。

E
来到成都,一个想了好几年的地方。我跟公公婆婆在七岁前年年暑假回涪陵,每次我还能带一口重庆话回长炼,然后在一个月之内变回塑料普通话,而七岁之后,我们都再没回过重庆。出国的同学里,四川这边的基本都是成都的,关系都自然的好。再者我也想陪家人一起旅游一次,给他们给自己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电视上的“四川话”,基本相比成都话,远远近似重庆口音,习惯了婆婆说话的我,在成都的装本地人计划陷入了僵局。成都话与重庆话的差别之大使得这件事情比我想象中难许多。即便如此,我能很轻易地让许多成都人相信我是四川人。几天之内,我的说话思考模式里,已经装得满满的都是“啥子”“嘛”“哇”之类的词,以及开始说成都普通话了。而正在我奋力挣扎的第四天,与在美国大使馆碰到的几个签证的标准的重庆人的交谈,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想象中对四川话的掌握,其实居然已经成为了半个成都半个重庆的二不像。
当然我是常常默读指导打字的人,写法语作文时会因为脑袋里念手指尖打所以打出许多同音的错误词汇。跟人聊天的时候,会带着口音的读音打出字来。当晚上网时,正跟长沙的老友遇到,又碰到两年多没联系的岳阳同学出来搭讪,加上自己一脑袋的四川语调跟成都读音,各种口音突然在我脑袋里迸发了灾难性的问题……
还好在白天在班上讲英语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
那天晚上,离开巴黎后的7天整,熬夜看了一部法国电影,听到久违的其实只学了一年而已的法语,不由心生亲切。

F
是一个没有家乡话的人。
在美国,在法国的时候,我的家乡是中国,或者中国湖南。
对于其他中国人,我的家乡是湖南。有时候我是长沙人,有时候我是岳阳人。
对于长沙人,我的家乡无疑是岳阳。
对岳阳人来说,我的家乡无疑是长炼。
在长炼,人们说着兰州口音,东北口音,长沙口音,重庆口音,岳阳口音。在厂里,这里不是一个村庄,不是一个镇,不是一个城市,这里仅仅是“厂里”。
我在长沙慢慢学会了吃辣,开始吃湖南菜,吃米饭米粉吃臭豆腐吃口味虾,慢慢学会讲长沙话,出了湖南才能说我是个湖南人。我可以在美国说英语,法国说法语,长沙说长沙话,对四川人说四川话,我听得懂岳阳话和广东话,会学东北北京还有其他北方口音,还会几句上海话闽南话跟日语。可是我是一个没有方言的人。普通话?这门20世纪改造出的语言不是任何人的母语。
那么你到底是哪里人?
现在回望起来,仿佛在走出中国以前,我就已经亲身经历过了一场全球化式的身份认同危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