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21

243.城加美

城加美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我在东京认识的少数同龄女生之一。我在东京所参加的日本语课程为我们联系了一些东京圈内的在读大学生,每周利用一节课的时间,请他们来和我们进行一对一的对话练习。我似乎并没有办法想象这些大学生们为何会愿意在课余时间还来和我们这些口语水平相当低下的日语二年级学生讨论诸如对于核电站的态度、浦岛太郎的文学意义之类无谓的问题,十分认真地听我们残破的句子,并尝试完全用日语向我们解释自己的看法。每次交流课都因为我们蹩脚的日语水平而显得十分尴尬。东京的学生们在第一次见面之后,并不是每周都能来,但是交替轮班,每周来的人不尽相同,但是人数基本一致。
这些学生中,女生似乎总是略多于男生。城加美是她们中的一个。和所有认为出门不打扮就是不礼貌的日本女生一样,她全身上下的搭配也是明显经过挑选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她的时间里,她总是走极简路线。白色的连衣裙与黑色的腰带,都是去除了多余装饰的平淡的表达。她的皮肤有些过白,像是漂白过的一样,头发却是纯粹的黑色,调色板上的颜料一般原初的未掺杂质的原色。人本身的感觉与她着装的黑白色调似乎可以很完美地融合到一起去。五官算不上靓丽,看上去却淡雅而舒服。总体来说除了皮肤是异于常人的白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在许多人看来可能会是一个“有洁癖的大学生”的感觉。
东京的学生们虽然不是每次交流课都会来,但是大家在开课第一天的见面会上纷纷出席,表示友好与欢迎。加美是唯一的一个一直到第三周的交流会上才露面的学生,并且据说因为学校在城郊,下了课转电车过来,所以迟到了。没有向大家做过自我介绍,那天她打开门进了教室,我正坐在最后一排,老师便挥手示意她跟我搭档讨论儿童的早期教育问题。
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我们并没有按照老师的指示讨论左脑跟右脑到底在人一生的几岁发育最快,而是不紧不慢地交换了初次见面的必要信息:彼此的名字的汉字写法,就读专业,年级……她是庆应大学文学部的一年级学生,因此并不在东京都中央的老校区,而是在东京郊区往横滨方向的日吉校区就读。我对日本文学近乎一无所知,因此并没有什么好聊的。好在一个小时的交流课实在很短,课程结束的时候,我们很礼貌地频频点头表示感谢。
她的感觉可以说是一个典型或者普通的日本女学生的感觉。温柔、礼貌,除了有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的气场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了。那节课被老师抽调去跟迟到的她坐在一起之前,我本来得以跟从第一次见面便略为倾心的一个短发的新宿系个性少女坐在一起准备勾搭。短发少女跟我喜欢类似的音乐,并且已经邀请我两周后去看她乐队的地下演出。我甚至有一天冲动起来为她写过一封情书,在白纸上十分小心地靠印象誊了一首在二手书店里翻看到过的蹩脚情诗,可是后来又不确定自己的语感是否正确,把那封情书几经涂改后,揉成一段丢进了垃圾桶。
加美出现之后,因为好像在这些大学生里面是唯一的庆应学生,每次课后其他学生都会找同校的朋友一起吃饭,她又没有熟人,又错过了大家的初次介绍,因此从第二次来起,每次都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第一次吃饭的话题无非是些类似于我当时申请日本语项目时写的文章一般的想法。我很机械地说着自己来日本因为传统文化的保存和现代文化的创造、日本人的学习能力与认真精神值得借鉴之类的话语,其实我不过是想来接受东京的诱惑,度过一个清闲的暑假而已。她听说我去过欧洲之后,果不其然地表示了惊叹与想去的想法,并列举了一系列喜欢的十九世纪前的欧陆作家。我在努力从日本片假名化的欧洲人名字的读法中分辨出她说的是哪些名笔的间隙,暗地里也感叹这的确很符合她全身上下散发的古典主义情调。她后来也穿过黑白格子,以及带十分细的黑条纹的白上衣,似乎始终是从黑白电影中走出的不染尘世颜色的风格。她有邀请我去庆应的日吉校区转转,知道我是建筑系学生,她说她知道那边的图书馆貌似是出自哪位忘记了名字的著名建筑家之手。我在东京并没有手机,也是没有抱着联系任何人的心情来到这里的,因此也小心回避了她的邀请,点着头说下次下次。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慢慢发觉跟她之间的暧昧感情的,可能是由于发现我的那位个性派少女最近一致在周末约班上另外一位运动系帅哥去筑地吃寿司或是上野逛公园什么的。我甚至没有强烈的为了追她而去租一个手机跟她发短信的欲望,因此加美每周交流课之后叫我吃饭,然后陪她逛逛商场,在东京的人流里到处走走什么的,我也并没有拒绝。有时候她在没有交流课的日子里,也在我放学后在教室门口等着我,我也就跟她一起出去。反正我在这里也是一个人,在东京三十多度闷湿的夏天里,一个还算可爱的女生带我到处走走,并不是什么坏事。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可以借自己日语不好而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她说各种事情,一切都平淡得像风,像某位田园诗人为清晨的露水所作的一首恬淡的短诗。
七月中旬的国定假日海之日之后,听闻日本的台风季要来了。这天放学她在教室门口等我,我们在旁边的一家荞麦店吃完面,天上有些乌云。她说天色不好,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我试图婉拒,但是她说她家的房子是座很有意思的建筑作品时,我便也同意了,便搭电车同她一起去她学校附近的家。
我是在看到她住的房子时才第一次被惊艳到的。我们从车站步行了二十多分钟,到达了这个市郊甚至有些偏僻的地方。她自己有一座完整的小屋,与她的风格完全一致的是,整个屋子是一个纯白的方盒子,有几个随机的方形大玻璃窗,外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我完全被惊讶到了,她说房子是她父母的一个建筑师朋友帮忙设计的,说他很尊重她的意见,她知道我会喜欢这座房子,所以特地带我来看。
我十分真诚地感谢了她,并跟她进了她的小屋。她说她的父母正在福冈老家工作,自己一个人在东京读书,不免时常想念他们。虽然房子不大,但是父母居然可以为远在东京的女儿买下一块地并且请建筑师设计这样一座超小型的住宅,我开始试图猜测她的背景和身份。
她从冰箱给我倒了一杯冰牛奶,与整个房子的格调一样,都是纯粹的白色。房子很小,除了厕所之外,卧室与厨房之间没有墙壁完全隔开,从而形成了一个连贯的单一居住空间。她招呼我在桌前坐下,自己坐在床上,问我感觉如何。我很兴奋地分析了一番房间的构造与功能布置,赞叹这是一所好房子。她笑了笑,右手开始随意翻动床边摆放的书。
我见天色不妙,便欲就此告辞。她没有说什么,低头看着地板,窗外突然雷声阵阵。我走到门前拿出雨伞,问下次可否带相机来拍些照片。打开门,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将门关上。
这座房子还有一点你没有注意到嘛,她说。
是什么?我问。
整座房子的材料都是纸呢。
我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墙壁,发现的确如此,整个房子都是用纸搭成的。我更加惊讶了,连连说下次一定要带相机来仔细记录。这时窗外开始下起小雨,我说着不走不行了,便打开雨伞准备离开。临走时,我突然注意到她脱去外套后,连衣裙的肩膀处露出的字的纹身的痕迹,便随口问她纹的是什么。
是一首诗,她说,你想看吗。
我惊讶之际,她转过身去,慢慢地将白色的连衣裙褪去。她通体雪白,仿佛一尊古希腊雕塑,融入了整个房间的白中。
她的背面一丝不挂地呈现在我面前。她雪白的背上,用绝对的黑色,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情诗。那是我的笔迹,我曾经试图抄给另外一个女生的情诗。还有几处涂改过的墨团。
我可以听见窗外,雨水变大的声音。
她是我写下,又丢弃的那封情书。城加美,是一张白色的纸。
她喜欢我,因为她身上仅仅有着我的笔迹。而我对她的好感,出自她完全是我一时冲动的作品。但是很明显,无论她如何想,这些都不能让我当作是爱情。
我说,我还是先回去吧,你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她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转过身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雨越下越大,我突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抬头看时,房子的天花板已经开始变成纸渗了水的颜色。原本光洁平整的墙面由于浸了水而开始变形卷缩。终于完全浸湿的天花板被雨水打出了一个洞,雨水滴在了她的身上。
我看见她的背上,我的字被一滴雨水打中后,在她洁白的皮肤上晕开,雪地中盛开的一朵黑色的冰冷的花。更多的雨下进了破败的纸房子里,她的身子沾了雨水后,开始慢慢地变形。我亲手写下的那首情诗,被大雨模糊成一团氤氲的墨色。
带着那篇已经模糊得看不见了的歌诗,她整个人瘫软地倒在地上。
纸房子已经被大雨泡烂了,我们暴露在大雨下。我走过去,她已经模糊不清的脸上能够分辨出一种类似于殉道的表情。我不能明白她是如何被赋予生命的,也无法明白她为何选择这样死去。
东京七月份的台风天就这么来了,裹挟着突如其来的暴雨与雷电。大风吹得我睁不开眼。
她已经变成了一张被水泡烂的纸。我想把她捡起来。大风突然将她刮起来,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